蔡聪如今是有人公益基金会残障资助总监、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合伙人。
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蒋欣
视频编导:杨威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你是蔡聪吗?”
《奇葩说》半决赛播出当天,蔡聪带着妻儿在天安门广场游玩,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背叫他,蔡聪反射性地把手中的导盲棍往腹部一收,驻足扭头,听见来人说:“我能和你合个影吗?我看了节目特别喜欢你。”
这块北京城的中心地带,每天都要迎来全国各地的几万张面孔,蔡聪一家人身处其中,显得普通又特殊,他左手抱着刚满2岁的女儿,右手握着一根有些生锈、红白相间的导盲棍,妻子左手勾着他的右臂,右手也拿着导盲棍,和蔡聪手中的同起同落。
知晓来人意图后,蔡聪笑着答应。他理了理耳侧的碎发,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试图寻找镜头所在的方位。“看左边吗?好的。”他又向左微微挪了挪身子,恰好对准了镜头。
路人要求合影,蔡聪内心是高兴又惊讶的。过去,他和妻子走在路上,大多时候只会招来奇怪的眼光和路人的避让。蔡聪很感慨:“我们一直希望社会能正视残障群体,现在正在往好的方向改变着。”
2017年1月,失明20年的蔡聪选择走上演讲类综艺节目《奇葩大会》的舞台。那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手中红白色的导盲棍被衬得格外显眼。他告诉所有人:“我叫蔡聪,我是一个盲人。”
他演讲的题目是“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残疾人”。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用7分钟的时间,回顾了自己过去30年的生活和经历。
“这是咱们大会到现在为止最精彩的一次演讲。”高晓松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你有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残疾你体会到了别样的人生。”
蔡康永说蔡聪给了他一个新的启发:“你不是过了一个比别人少的生活,而是过了一个很不一样的生活。”
在演讲中,蔡聪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看不见这件事情,或者伤残本身,只是一个人的特点或者条件,真正让我们生活遇到很多问题的,是社会充满着很多的物理障碍,人们脑海中存在很多对残障的刻板印象,以及对残障人士人生的狭窄想象。”
在很多人眼里,蔡聪确实是一个“奇葩”。自打失去光明以后,他一直试图拨开外界强加在他身上的印象和想象。
蔡聪已记不清,双眼失明前所看到的清晰图像是什么了。10岁那年,因误滴一瓶激素类眼药水导致他患上青光眼,视力直线下降,随后半年,由于视觉神经损坏,他变成了视力仅有0.02的视障人士,导盲棍成了代替眼睛的新“器官”。
“这么漂亮的小孩,瞎了可惜了!”“你看不见了,这辈子完蛋了”……比堕入黑暗更让蔡聪害怕的,是医生和亲友的声音。
失明后,蔡聪一直在公立学校学习,凭借读题考试,他时常拿班级第一。直到高考前夕,申请高考读题被拒,蔡聪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是不同的。
几经周折,他考上了长春大学单考单招的特殊教育学院。
入学后的第一堂生涯规划课,成为蔡聪人生的“拐点”。
课上,辅导员对同学们进行了感恩教育,有一句话让蔡聪至今印象深刻。“过去,盲人的传统三大就业领域是乞讨、算命和卖艺,现在你们有学上了,将来可以去做按摩。所以,要常怀一颗感恩之心,千万不要有其他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为什么我们只能做按摩呢?什么叫不切实际的想法?”蔡聪在心里感到惊讶。
他问同学:“你们真的甘心去做按摩吗?”
同学说:“像我们这种老盲,除了这行还能干什么呢?最好也就是开个按摩店吧。”
写小说、学英语……大学5年,蔡聪一直在他所谓的“狭窄空间”里挣扎,可临近毕业时,他依旧被推到了按摩椅前。他在按摩医院实习了一年,带他的导师说:“蔡聪的手法好,不搞按摩可惜了。”
内心的不甘让他不愿妥协,他做了一个奇葩选择——北漂择业。
当他的导盲棍第一次与北京的地面敲击发出声响时,蔡聪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如同眼前仅能看到的微弱光圈一般,充满了迷茫和未知。
大学毕业后,蔡聪从网上获知公益组织——一加一残障人士公益集团的一档广播节目正在招募节目实习制作人的消息。“我愿意去给盲人群体当一个试验品,体验不同生活。”
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成为一名广播主持人兼广播记者。
盲人想做好一份工作并不容易,白天,他要杵着导盲棍,摸索着去街上拦路人,做街头采访。他策划了很多报道选题,如市场上残障人的辅助用具价格是否合理、种类是否满足需求?盲人如何参加心理咨询师考试、社会残障设施建设情况等。
一加一残障人士公益集团的办公地点位于北京南三环木樨园附近,而蔡聪常常要和同为盲人的同事前往北四环、东三环等学校资源较为聚集的区域采访。
到了晚上,蔡聪会把采访的内容录制成节目,节目每周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反响很好。有残障人听众打电话进来说:“谢谢你们,让我找到了一种归属。解答了我很多生活上的疑惑。”
蔡聪运用电脑和手机十分熟练,日常通过读屏软件进行工作,无论是点击屏幕上的图标或打字,电脑手机都会进行朗读,长此积累,蔡聪的听力变得很好,他读屏软件的朗读速度是正常速度的3倍,他打字速度也不低于平常人。
2013年,在国际助残组织的支持下,蔡聪创办了中国残障社群自媒体读物《有人》杂志,并同时建立微信平台,杂志每季度发一期,印刷2000份供给各大残疾人院校,专门探讨残障人士问题。在一次关于“女性按摩师职场性骚扰”的征稿中,蔡聪认识了现在的妻子肖佳。
“我觉得他不是奇葩,而是个奇迹。”同为视障人士的肖佳说,是蔡聪的出现改变了她的人生。
大学毕业后,肖佳凭借家里的资助开了一家按摩店。认识蔡聪后,两人时常在网上交流生活和工作趣事,探讨残障人群面临的问题,逐渐生情。蔡聪鼓励肖佳,来北京试试,可以学习盲人速录。“没有视力,我们也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拥有别样的风景。”
蔡聪与同样患有视力障碍的妻子和女儿的合影。
蔡聪有一幅非视觉摄影的作品,名叫《起点,终点》。透过汽车倒车镜灰色的镜面,北京站东到木樨园桥西的站牌依稀可见。他说话的声音顿了顿,放慢语速说:“这里,是我每天工作的起点,也是终点。忙碌中,你我也许曾经擦肩,不曾留意彼此。其实,我们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员,一样的一员。”
蔡聪说,他每次在公交车站乘车时,因为上车速度慢,或者导盲棒不小心碰到别人时,总会有一些不高兴的声音出现:“你一个盲人,怎么还整天和别人一样挤公交车上下班?”
蔡聪把这些声音放在了心上,有一天在站台等车时,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一阵风掠过,“车快进站了。”他拿起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他决定,要用非视觉摄影记录残障的生活,靠听觉和触觉感知周围环境,按下快门键。非视觉摄影2009年开始进入中国,蔡聪也成为国内较早接触非视觉摄影的一位盲人。
2013年,蔡聪应邀到广州,为10名视障儿童与10名健全儿童进行了为期两天的非视觉摄影培训。他指导学生拍过一张名为《小腿的情人》非视觉摄影作品,照片上是一个立在路边的路障。配文是:我每次出门都会遇见它,它就跟我的情人一样,不但喜欢时不时给我一个拥抱,还喜欢在我的小腿上留下吻痕。
蔡聪说:“我们虽然看不到,但我们的感触也同样真实,也同样有色彩,有形状。”
如今,蔡聪已经有了很多头衔:有人公益基金会残障资助总监、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合伙人……2014年,他还曾作为中国唯一的残障代表,杵着导盲棍参与了时任美国总统夫人米歇尔·奥巴马在华主持的教育圆桌会议。
会上,蔡聪和米歇尔开玩笑说:“您是VIP,我也是VIP,您是Very important person(非常重要的人——记者注),我是Visually impaired person(视力受损的人——记者注)。”
蔡聪还结合自己的经历,谈到中国残障人士所面临的障碍,实现融合教育的好处,并且结合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表达了残障人需要被接纳、认可、尊重的需求。米歇尔在会后给了他一个拥抱,对他的努力给予了赞赏。
蔡聪认为,残障人士社会地位的改变,应先从观念认知开始。
两年前,蔡聪和肖佳准备要孩子,周围人都劝阻他们慎重考虑,不要把身体缺陷带给下一代,医生也给出建议,受孕前可提前做一个基因检测。
“如果检测出基因异常,我们就不生了吗?这对于我们和孩子的人生来说,都不公平。”夫妻俩没有去做基因检测,2015年1月,他们的女儿出生。
“我爱她,并不因为她将来要成为我希望的样子,也不是因为她可以照顾老去的我,而是因为她和所有生命一样具有同等价值,这种价值并不会因为任何外在而有所减损。”
由于孩子还在成长阶段,现在无法完全诊断视力是否正常,但夫妻俩人对此并不介意。
在蔡聪家中,一进门右手边的位置有一面大镜子。每次出门前,他们都要抱着女儿在镜子前比划一番,整理仪容。他们会对着镜子告诉女儿:“宝宝笑得真漂亮。”
近来,蔡聪变得越来越有名气,综艺节目、媒体采访邀约不断,但他大多都婉拒,靠着一加一残障人士公益集团发给的四位数的收入,和妻儿蜗居在北京南三环一套不足5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
他的愿望不是成名,而是每一个残障人士,都被社会所接纳。“残障人不是这个社会的奇葩,中国8500万残障人士应该得到更多的支持和机会。”
肖佳如今也成为一名盲人化妆师,专门教授视障人士美容、化妆。
在蔡聪的微博上,置顶文章是《残障提问:你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专门回答网友各类问题。他在题记中写道:“不是不人道,只是不知道;不是不理解,只是不了解。残障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必被残牵制,尽管用心生活。”文章下有360余条评论,蔡聪对很多都给予了回复。
“你看不见怎么打字?””
“可以使用读屏软件呀!”
“盲人怎么接吻?”
“有触觉可以感受啊,何况你接吻不闭眼吗?
“你会做梦吗?”
“会梦到一些想象中的画面。”
有网友说:“你没法带我们一起飞,却成了一片人黑夜中的风向标。”
“黑夜中的风向标,那看来我必须是荧光的。”蔡聪觉得,他已经找到光了。“希望更多生活在黑暗中的盲人也都能找到光,来自社会的温暖之光,哪怕是‘奇葩’也可以开出属于他生命的美丽。”